文|李清浅来源|李清浅(wliqingqian)
01
小时候,爸爸总叫妈妈财迷。他说:“你妈就掉钱眼里去了,你发现没,你妈数钱时眼睛比平时亮好几度。”
妈妈是真爱钱,她一向认为钱是省出来的。为了省钱,她不在外边买水,也不打车。
有一次她从外婆家回来,我家离公站牌远,她硬是提着两个大包走了两站多路。
爸爸打趣她:“你有意思吗?省十块钱打车钱,咱家就小康了?”
妈妈白他一眼:“有那十块钱,够给我闺女做一顿红烧肉了。”
人大约都这样,自己欠缺的,就要加倍弥补给儿女。从我一出世起,妈妈就发誓要给我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,她的私房钱,其实是留给我做嫁妆的。
我好几次和她说:“我不要什么丰厚的嫁妆,你对自己好点就成。”更何况那时我才17岁,离出嫁尚远。我不懂妈妈恋恋不舍地看着她顶喜欢的衣服离开时,故作平静的那种辛酸。
因为这种自虐的省俭,我和爸爸都以为她的私房钱数目庞大,爸爸好几次问妈妈那笔钱有多少,妈妈的嘴巴都很严,一个字也不肯说。
那时爸爸合伙和人做生意,需要钱周转,他希望妈妈从那笔私房钱里拿出两万。妈妈一脸冷笑:“两万块?你杀了我吧,我一分一角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又不是从银行抢的,哪有那么多?”
妈妈愈不出钱,爸爸找它的瘾越大,最后在卫生间一块瓷砖后的一个小暗格里发现了妈妈的存折。不知道密码,爸爸便偷了妈妈的身份证,请银行一位朋友帮他把钱全提了出来。
一个星期后,妈妈才知道,爸爸动了那笔钱。她几乎晕了过去,随手拿起一个枕头就向爸爸砸去。
那晚妈妈一直在哭,那种哭有点撕心裂肺,伤筋动骨,我怎么哄都哄不下来。天麻麻亮的时候,她对爸爸说:“你跟我去个地方。”爸爸以为妈妈想通了,可是妈妈直接把他带到民政局。
我始终认为,为这种事离婚有点小题大做,妈妈却万分委屈地说:“他明知道我的心病,还偏要往我伤口上戳,我没法和他生活。”
不久,爸爸竟真赔了个血本无归,妈妈听说了,只是冷笑了一下,那时他们离婚一个多月了,我判给了妈妈。
02
都说二婚的人,都各自心怀鬼胎。他们不会像第一次婚姻那样,全部投入自己的感情。我也是这样认为。
继父是个出租车司机,离异,无孩。妈妈就喜欢他没孩子,据说婚前财迷的妈妈和继父达成过协议,婚后要妈妈管账。
可即使继父上缴全部所得,妈妈照样省吃俭用。以前买衣服时的戏码又开始重新上演,我每次都哭笑不得,我觉得她这是自虐成性,后来我才知道,财迷早已深入到她骨子里,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。
日子长了,妈妈似乎也对继父生出一点真情。知道继父腰椎不好,她还去学了推拿,每晚在继父抱怨腰痛的时候,帮他按摩。继父出车前,她会把一大杯泡好了菊花和枸杞的茶让继父带上。
有时候,看着继父和妈妈其乐融融的样子,我真希望妈妈忘掉什么鬼嫁妆,永远幸福下去。
大四那年,突来的两件事,几乎终结了妈妈的幸福。继父出车祸了,作为责任方,因为不是全险,我们需要赔付对方一大笔钱。这倒是其次,最重的,继父的腿受了伤,以后再也不能开车了,家里一下没了经济支柱。另一件事是我考上了香港某大学的研究生,一年学费需要八万块,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,我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。
我现在都记得我们开家庭会议时的场面,犹豫了很久,我说:“妈,我不上学了,我明天就去找工作,这样还能帮家里分担分担。”
“胡说,你当然要去上学。”说这话的是继父,“钱我会想办法。”
可我知道,继父只是宽慰我,继父的赔付款,加上我的学费,我们至少需要15万,这笔钱,不是那么容易筹到的。
“其实,我有一笔私房钱,本来是打算给京京做嫁妆的,咱们可以先用这笔钱。”妈妈慢吞吞地说。
我惊讶地看着妈妈,我没想到她会主动献出她命根子似的那笔钱。我想,妈妈是对继父动了真情吧,否则,以她的财迷程度,大可以假装没有这笔钱,反正,大大咧咧的继父,从来不查账。只是那笔钱比我想象中少得多,我甚至以为妈妈没有全拿出来,我和生父一样,认为她那么省,那么能算计,会有很多钱。我没想过,除了开销,他们大部分的钱都存在了共同的户头,妈妈的工资一直很低,闭着眼都能猜出她有多少钱。
“你是我的女儿,别说钱,就是搭上命,我都不会犹豫,至于你爸(继父),是我财迷心窍,如果我让他买全险,我们就不会这么惨了。”妈妈顿了顿,突然鼻子一酸说:“只是到时候如果不能给你准备出像样的嫁妆,你别怨妈。”说着就去抹眼泪,我忙安慰她,“妈,我从没想过要什么嫁妆,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。”
妈妈却愈加委屈:“你没结过婚,你不知道,没有像样的嫁妆,一辈子抬不起头来。”
我知道你会笑妈妈愚,可是看着她眼角的鱼尾纹,想到她一次次帮我攒嫁妆钱,却全落了空,我想你会体谅她。不管我喜不喜欢,需不需要,那是她的一份心意,我无法忽略,也无法忤逆。
03
几个月后,我去了香港。妈妈心疼路费,两年读书生涯,我没有回过一次家,而且,节假日也是打工的好机会。我和家里的主要联系就是打电话。
到了香港半年后,我觉得妈妈有点不对劲,我往家里打电话时,继父总说她不在家。打她手机,也是和我匆匆说上几句就挂了。
我问继父:“大晚上的,妈妈干嘛去了?”
继父说妈妈报了老年瑜伽班,上课去了。我却始终心存疑惑,妈妈从不掩饰对物质的热爱,该不会继父的腿坏了不能给家赚钱了,她和继父离婚了吧?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有点荒唐,可冷酷的现实面前,又让我担心妈妈会做出格的事。
第二学期还没开始,我准时收到了妈妈寄来的学费,我愈加怀疑她和继父分开了,凭她的工资,是万万凑不够这笔钱的。借的吗?我只知道仅凭省吃俭用,是无法省下这么庞大的数字。
回家那天我没有提前打电话。我想给他们个惊喜,如果提前告诉他们我要回去了,妈妈肯定好几夜都会失眠。
到火车站的时候,是凌晨四点半。这样的清晨,妈妈肯定还在酣睡吧。车站的出租车永远要等,我一边打着哈欠,一边排队。
终于,我前边由原先的二十几个人变成两个人了,这时,一辆出租车拐了过来,我不由得睁大眼睛,那个车牌号,是继父的,这个车号,是卖出去了,还是租出去了?
隔着三个人,我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:“去哪儿?”
好像是妈妈的声音。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,莫非,继父的腿不好以后,妈妈便开始开出租了?
为了进一步确认,我特地往前跨了两步,是妈妈,没错。
怪不得我晚上打电话她总不在家,原来,为了我的学费,她彻夜奔跑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。是怕我不放心,怕我内疚吧,妈妈才从没告诉我她开出租的事,也因此,她从不主动要求我回来看看他们,她是怕我发现真相。
想到这里,我一阵心酸,妈妈是56岁的人了啊,这个岁数的老太太,就当安享晚年了,她却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,还开夜班……我的财迷妈妈,知道钱怎么样来得快,只有这样,她才会在我交学费的时候,不着急上火。
我问起继父,妈妈说:“找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,晚上只要不下雨就去夜市摆摊,虽然挣的钱不如以前多,但是也凑合。”
“我以为我爸不能挣钱了,你甩了他呢!”
“死丫头,你真以为你妈掉钱眼里去了?”
我突然发现她右臂有一条很长的疤痕,忙问怎么弄的,她却只是淡淡地说不小心划了一下。
我到家时,继父又惊又喜。妈妈忙着去厨房帮我做饭,继父在客厅和我说话,后来说到妈妈,继父感慨地说:“京京,你将来要好好孝顺你妈妈。你妈不容易啊。起初我不同意她去开出租,她说不开出租哪来钱交你的学费?她答应我只跑白天,可发现晚上客好拉后,你妈就开始跑晚上。怕她出事,我就给她买了个防身用的匕首。”
我终于知道那条疤的来历,听继父说,有一次凌晨,妈妈拉了3个喝醉了的小伙儿。妈妈拉着他们转了大半个城,下车时,他们却借着酒意不给钱。妈妈自然不肯放他们走,他们仗着人多,要和妈妈动粗,妈妈猛地抽出那把匕首,挥舞着说:“不给钱谁也别想走,我女儿还指望着我给她交学费呢!”
见妈妈拿出了刀,其中一个随手抄起一块砖头,就要和妈妈硬碰硬。妈妈竟毫不畏惧,真的和他们厮打了起来。后来,匕首被其中一个人夺了过去,妈妈反而被划了一刀。怕事情闹大,另一个人忙掏出车钱,事情才了结。
我闭上眼,想象着那个场景,用四个字形容妈妈再合适不过“穷凶极恶”。而她之所以穷凶极恶地拿出防身用的刀,全是为了我,为了我这个总是嘲笑她财迷、嘲笑她小气的女儿。
04
我上班后,就让妈妈把那辆出租车包出去了,两年的出租车司机生涯,坏了她的腿,坏了她的胃,也坏了她的腰椎。
妈妈还是一贯节俭,我给她的钱,她从来都是存起来舍不得花,她的私房钱,又上了五位数了。我给她买了新衣服,她总说:“能退不?”我逗她,“小摊上买的,退不了。”妈妈一听不乐意了:“别总拿山寨货来对付你老妈,下次去大商场买啊!”
用了很多年我才明白,妈妈认为,嫁妆,是一个母亲,用小半生时间给女儿准备的一份大礼,凭着这份大礼,女儿可以自豪地炫耀娘家的家底,可以衣食无忧上好几年。当我老了,我可以指着一件皮实的家具说,这是我当年的嫁妆。她不知道,对我来说,她的爱与坚强就是最好的嫁妆,足够我受用一生。
作者简介:李清浅,自由写作者。每天跑步5公里/书写字/亲子共读1小时的忠实践行者。即使生活给了我一地鸡毛,我也要把它扎成漂亮的鸡毛掸子。微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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